缃帙红笺

【博晴】夏虫不可语冰

•原著向

•ooc致歉

•8k字一发完


OK?→


夏末秋初。

土御门大路晴明宅邸前,朝臣源博雅正提着一坛酒站在门外。和往常一样,古旧的大门自动开了一条缝,门后空无一人。博雅却早已习以为常,一边呼唤着晴明的名字一边走了进去。

虽说已进入秋天,庭院里仍是一派草木茂盛的景象。尚未完全凋零的紫藤和牵牛攀附在道路两旁,举目便是深深浅浅流动的绿,仿佛草木的汁液突破了形体的限制,自由肆意地流淌。鼠尾草和千里香浓郁的香气萦绕在庭院里。

博雅沿着那条曲曲折折的小路走到庭院深处,宽大的袖子被草叶蹭过窸窣作响。晴明半倚在廊柱下,听到声音逐渐靠近,嘴角浮现一抹微笑,唤道:“博雅。”

“什么嘛,你果然在这里。”

“博雅这话没道理。”晴明微笑道,“我不在这里又能在哪里呢?”

博雅耸耸肩,在晴明对面坐下。侍立一旁的蜜虫从他手里接过酒,为两人斟满面前的酒杯。

“这里的植物还是很有精神呢。”

“嗯。”

“明明都快入秋了,你是怎么让它们保持这副模样的……”

“让它们保持这副样子的并不是我。”

“那是……啊,如果你又要谈什么咒的话就不用说了。”博雅仿佛闹脾气般摇了摇头。“我一听这个就会头疼。”

“我明明还什么都没说呢。”晴明无奈地微笑着,端起酒杯啜了一口。“博雅今天来,是有事要找我吧。”

博雅瞪大了眼睛:“我今天明明在过戾桥的时候注意了的,为什么……”

“博雅啊,有很多事,不说出口也可以的。”晴明温和地说,“但是,即使是我,也没法凭空猜测那个男人心里的想法。这就是我之前不应答的原因。”

“你又叫圣上'那个男人'了。”

“怎么样,不先说说是什么事吗?”

“呃,嗯。既然已经被你看穿了……”

放下酒杯,博雅便开始讲述起事情的始末来。


那是两个月前一个炎热的夏夜。

白昼的余热还未散去。蛰伏在细长草叶和地缝中的暑气蒸腾而出,和聒噪的虫鸣声一起搅得人睡不好觉。

“好热啊……”天皇在床上辗转反侧。

如果出去走走的话,说不定就能快点入睡。

脑中出现了这样的念头。不由自主地,天皇披上衣服走出房门。出乎意料的是外廊上凉风习习,夜色轻柔地覆盖在屋瓦上。用手中的灯笼照着石板路,天皇一时兴起,便独自一人在夜晚的宫廷中挑灯夜行。

走着走着,不知不觉来到位于宫廷一角的一间偏殿里。这里平日里没有人来,天皇走进去时便看到草木繁盛,月明如水,点点萤火飞舞,美不胜收。耳边是风铃声声,就连聒噪的鸣叫声也变得悦耳柔和起来。

“真美……”天皇不由得发出了感慨。

就在这时,他注意到庭院的一角有几株昙花,碧绿的叶子中露出枯萎的花瓣,看起来花期已过。

“要是能就着这般美景观赏昙花就好了……”

谁知一个声音立刻响了起来,“我们可以办到。”

那是个低沉平和,像是男声的声音。说话时有种奇特的质感,好像在沙沙作响一般。因此天皇并不觉得害怕,而是问:“你是谁?”

“小人是陛下的子民。”那个声音说,“而这位大人……”

一个女子的声音响了起来。

“我在这里已经很久了。我们可以让昙花在特定的时候开放。”

男声说:“但是陛下要答应我们一个要求。”

“什么要求呢?”

“我要一块冰。”那个男声用明快的声音说,“就只要一块冰就好。”

“这有何难?你自己到冰库里去拿就好了。”

“不,关于这点……”女人说道,“还请陛下一个人前来,在这个庭院里亲手把冰交给我们。”

“好吧。那我什么时候能来观赏昙花呢?”

“一周后吧。”那个男声说,“还请给我们一点时间准备。”

“时间不早了,您该回去了……”

女人说完最后一句话,天皇便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。他的眼前开始模糊,耳旁的虫鸣声似乎震耳欲聋,随即陷入了梦乡。

话虽如此,天皇还是在闷热的夜晚醒来了数次,每一次醒来都感觉有个冰冷的东西握着他的手,再次赐他安宁。

在半梦半醒之间,天皇似乎听到了某种叹息。

“啊啊,我……”

就这样直至天明。天皇醒来后,发现自己正睡在宫中自己的寝室内。

“是梦吗……?”天皇正打算起身,却看见了某样东西。

一朵枯萎的昙花正端端正正摆在床前。


“一周后,圣上如约出现在那里。”博雅对晴明说,“他宴请了很多人,在偏殿举办了一个赏花会。我和蝉丸法师也收到了邀请一同前往。”

晴明若有所思地听着。“那么,你们在那里没有听到那两个声音吧?”

“是的。”博雅说,“宴会当天……”


宾客在宴会开始的半小时前陆陆续续入场,庭院里有了人的气息。那几株昙花现在已经褪去枯萎的叶子,结出了洁白的花苞。

天皇坐在正中间的位置上。突然,那个女人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。

“那是……源博雅和蝉丸吗?”

“是的。”天皇说,“我特意邀请他们过来演奏的。”

“这可不妙……”那个声音似乎在喃喃自语。“您可没说过他们会来。我要先离开了。”

“那、那昙花怎么办?”

“不必担心。他会安排好的。”那个女子的声音冷冷地说,天皇还没反应过来,声音便消失了。天皇满腹疑问,但宴会已经开始。

风起了。宴会上的蜡烛被尽数吹熄。在完全黑暗的那一刻,庭院中响起了细细的虫鸣。昙花细长洁白的花瓣在月光下舒展开来。花蕊盛着露珠,在夜空下闪闪发亮。当整朵昙花完全盛开时,似乎天地都为之颔首驻足。

幽香代替视觉填满了人们的感官。然后发着微光的昙花仿佛凭空出现一般,从黑夜里生长出来。

庭院里寂静了一瞬间。四下里响起了低低的惊叹。

复归光明后宴会进入了高潮。人们举杯换盏,天皇喝得酩酊大醉,最后是由侍从扶他回宫中的。他未曾与别人提过那天晚上的夜游,那两个声音自后也再未出现,于是天皇把冰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,直到两天前,即将由夏天进入秋天的夜晚——


“后面的事,我便知道了。”晴明说,“圣上身边突然变得很冷,晚上还听到那个男声在耳边,不停地问他为什么不遵守约定。是这样吧。”

“是的。”博雅说。宫中的医生对此束手无策,大臣们想起晴明曾医治过天皇的头痛,就令人来请晴明。结果去了几次,庭院中都没有晴明的身影。以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,于是博雅就被叫来了。

“结果你果然在。又是故意让那些人白跑一趟的吧?”博雅叹着气道。

“本来宫廷中的事,就不是我的兴趣所在啊。”晴明倒是泰然自若,“然而来的是你,我就不能再假装视而不见了。”

“那么说,你已有想法了吗?”

“嗯。明早去看看吧。博雅,你也一起来。”

“我也要一起去吗?”

“不愿意么?”

“呃,不……”

“一起去吧。”

“嗯,一起吧。”

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。


“真冷啊……”博雅一边跨过宫殿的门槛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着。晴明仍是那身白色的狩衣,他似乎不受这寒气的影响。

“都结霜了呢。”晴明说。

寝宫内满是寒气。天皇躺在榻上,盖着厚厚的被子,身边摆满了火盆,却仍旧止不住地发抖。

火焰的温度似乎也被这霜吞噬了。晴明走到天皇的榻边,俯下身去探查他的脉搏,又仔细端详着他的脸色。不久后,晴明微微点头,朝着天皇说道。

“我知道圣上现在无法说话,因此您以点头和摇头回答我的问题就好。”

天皇点了点头。

“那个声音有攻击过您吗?”

天皇摇了摇头。

“女子的声音,还有出现吗?”

天皇点了点头,却立刻又迟疑地摇了摇头。

“也就是说,没有单独出现,却又有时会听到吧?”

点头。

“那么,最后一个问题。”晴明道,“您所感受到的寒冷,是从皮肤开始向内扩散,一点点渗透进去的,对么?”

天皇突然激动起来,一边点头一边发出“唔唔”的声音。晴明从容不迫地再次点头,回到了博雅身边,道:“今晚那个声音再出现时,请圣上告诉它,明早您会带着冰到那地方——偏殿去。”

“一个人吗?”博雅问。

晴明颔首:“是的。一个人。”


“到时博雅你和其他人在庭院外等着。如果没有听到我摇铃铛,便千万不可进来。”

回程的路上,晴明和博雅并肩坐在牛车内。

“带上刀会更好吧?”

“不。这种情况下,刀未必会对那些并非人界的东西起作用。你带着叶二吗,博雅?”

“一直随身带着的。”

“嗯。博雅的笛声比刀能做到更多事,明天千万不要忘记。”

“我知道了。不过晴明,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?”

“那个男人,是中了’咒’啊。”

“’咒’?”

“是的。那个声音并不是怨灵一类的事物,只不过它对某样东西的执念,让那个男人中了’咒’。”

“某样东西……是冰吧。”

“嗯。博雅啊,”晴明望着窗外刚刚开始变黄的叶子,“你曾听过’夏虫不可语冰’吗?”

“听过是听过。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?”

“那个声音便是院内夏虫意志的集合体啊。”晴明说,“人们对于未曾见过的事物,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的。就算勉强描述出来,也不过是自己经历拼凑的残次品罢了。这份想象和执念杂糅在一起,就变成了如今圣上身上的’咒’。”

“嗯,嗯……我还是不太明白。应该说,一提到咒我就搞不懂了。我们眼前所见的,难道不是真实而独特的吗?要怎样用自己见过的东西,去解释未曾见过的事物啊?这样难道不是把眼前的无限的世界,都局限在过去所见中了吗?”

“博雅……能像你这样单纯地思考的人,世上是很少的啊……”晴明无奈地轻轻笑着,“对于生命只到秋初的夏虫来说,秋霜便已经是它们所能想象出的最接近冰的东西了。我们又怎么能将这种好奇,归结为怨恨的一种呢……”

“噢,所以你才会说那个声音并无怨气啊。”博雅有些明白了,“那那个女子的声音呢?”

“我还不能确定。”出乎意料地,晴明答道。

“别卖关子,晴明。”

“我没有在卖关子。圣上本不应该那么晚才听见那个声音传来的信息,我现在还无法确定那个女子的目的。”

“喂,喂……不知道目的的话,不是很危险吗?”

“我不会有事的。”晴明轻轻一笑,换来博雅有些恼怒的瞪视,“博雅刚才不是想问,什么样的存在才能被称作怨灵吗?”

“唔。这倒是……”

“对无法改变的事情心有不甘和愤怒的人,死后就有可能成为怨灵。比方说死在战争中的武士,被对手暗算的臣子,自尽的女人和半路夭折的孩童,是最有可能成为怨灵的……”

牛车渐渐驶远。


天边才刚刚泛起第一道曙光。

露水凝在路旁的草叶上,草丛潮湿,凉爽。再过不久,这些露水就会凝结成霜。秋天在不知不觉间已然靠近了。

“哎呀,裤腿都湿了。”

匆匆趟过草丛的博雅正站在偏殿的门外。和他一起的还有一排带着刀的护卫。自天皇出事后这里便被严加看管,如今更是水泄不通。博雅呼出一口气,确认叶二还在怀里后便静静地等待着。微风吹拂,博雅突然听到有隐约的铃声从院内传来。

是宫铃吧。博雅仔细倾听后得出了结论。宫女和妃妾都有这个铃铛,用来装饰的同时也是身份的象征。也有人会挂在檐下当风铃。等会要认真听铃声了,博雅想。可千万不能弄错了晴明给出的信号。正当他想着这些的时候天皇终于现身,八个小童在前方开路,随后是侍女端着水盆向周围洒水,博雅等人都自动退让。然后才是天皇的车驾,两个仆从将天皇从车驾上搀下来。天皇的气色比昨天好了一些,虽然还有些虚弱,但已经能开口说话了。走在最后的是一个身穿彩衣的宫女,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精致沉重的木盒。这时晴明从车驾旁转了出来——他仍是那身白色的狩衣,在一众宫人中分外显眼。晴明和最后的那个宫女说了几句话,从她的手里把那个盒子接了过来。博雅这才明白,里面放的恐怕是那块冰。

不知为何,在看到晴明的一瞬间,博雅原先有些惴惴不安的心便一下子安定了。倘若晴明需要,博雅想,他愿意去做任何事情——

思绪被吱呀一声关上的门打断了。天皇和晴明已进入了偏殿中的别院中。关门前博雅看到晴明用手在门上画了几道。是某种结界吧,博雅暗自猜想。他的听觉十分敏锐,在天皇和晴明进入别院后不久,就听到有微弱的话语声隔着墙传来。

“您来了。有把冰带来吗?”

“是的。”是晴明的声音。但博雅知道此刻在鬼怪的眼中,此时的晴明和天皇并无二致。

“那么,请快让我看看。”

“请等一等。”晴明说,“冰就在这个匣子里。但在你完成心愿之前,我想问一问关于你那位同伴的事。”

“我和她只是恰好同行罢了。”那个声音说,“我们各有各的执念。准确来说,她才是这里的真正主人。她同意了我使用让昙花盛开的能力,就是这样而已。”

博雅终于听出来,这所谓夏虫的集合体是如何发出人声的——不同昆虫的鸣叫声混在一起,交织成类似人言的声音。

那头晴明与夏虫的对话还在继续,然而其他人没有博雅那样的好听力,等待便变得格外枯燥。两个小童悄悄地交头接耳起来。

“又是这个地方啊……”

“是呢。这里似乎格外古怪。上次那事不也发生在这里吗?”

“不详之地啊。”

“也难怪,说不定那位大人还在这里……”

博雅本在听庭院中的动静,听到这句话却是没来由地一惊。他问::“你们在说什么事?”

两个小童见是三位询问,不敢怠慢,回答道:“是这样的……”


庭院内。

“她所在意的事物,如果我没想错……”晴明说。


——那个院子中,曾经住过一位妃妾。但这里位置偏僻,天皇几乎不会到这里来。

——女子本就是家人为了讨圣上欢心被送到宫内的。如今她在宫中既不受宠,也没有人在意她,就连与她争风吃醋的妃妾也没有一个。每日与她相伴的,便只有院落中的虫鸣。

女子每天只能远远地望着天皇的轿辇。但她知道也许到她的容颜慢慢凋零腐坏时,那架车辇中坐着的人也不会跨进这个院子一步。


“是的。”那个声音钦佩地说,“那位大人的灵魂中充斥着这股气息……这股盈满了凋敝,却又怀念至深的气息——”

“她所想要的,从来就只有一件事。”


“最后,那位大人在去年秋天的末尾上吊自尽了。”

(“……对无法改变的事情心有不甘和愤怒的人,死后就有可能成为怨灵。比方说死在战争中的武士,被对手暗算的臣子,自尽的女人和半路夭折的孩童,是最有可能成为怨灵的。”)


“便是’爱’啊——”

“非常抱歉,真是非常抱歉。”夏虫的声音充满了悲伤,“那位大人帮我实现了心愿。所以我没法违抗她的命令——”

“晴明!”

狂风大作。博雅不顾一切撞开门时,正好看到一团黑气凝聚成巨大螳螂的模样,伸出长爪抓住了晴明,然后展开翅翼,后腿猛地一蹬便想逃走。此刻晴明设置在四周的结界起了作用,那团黑气在半空中撞上了透明的屏障,跌落下来。博雅趁机伸手去抓,五指却从那团黑气中穿过,拽住了类似丝绦一般的东西。

黑气挣扎起来。

只听得“绷”的一声轻响,博雅被摔倒在地,黑气中隐隐约约露出一张青白色的女子的脸,然后发出一声怒吼,带着晴明不见了踪影。

天皇在帘子后早吓得魂不附体。博雅不顾身上疼痛,从地上爬起来便想去追,却已找不到黑气和晴明的身影了。

“可恶……!”

右手传来冰凉的触感。博雅摊开手,才发觉一枚宫铃正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,表面微微发黑,但依然保养得很好。

“嗯?这是……”

宫铃后贴着一张小小的符纸。在博雅触碰到它的一瞬间宫铃突然亮起了金色的光芒,漂浮在了半空中。“博雅。”宫铃里传出一个声音。

博雅对这声音再熟悉不过。晴明用这招捉弄过他好几回,但没有哪一次让他这样惊喜。

“晴明!你没事吧!”

“不必担心。”晴明的声音仍是那样平静,“我在宫铃上施了咒,它会带你找到我所在的地方的。”

于是博雅追着宫铃,也顾不上随着他一起冲进来的其他人,一路穿过曲折的外廊和小径,来到一个巨大的荷花池旁。

临近秋初,荷花池中的荷花已凋零大半,水面上原有的回廊小道上全是裂纹,断成两截浸在水里,只余湖心一座用以观荷的孤亭。晴明坐在亭中,在他对面黑气收敛大半,露出青白僵硬的女子面容。虽然长相清秀,但只要细细一看,就能发觉女子唇边伸出的獠牙已完全揭露了她不是人类的事实。

女子发出诡异的笑声,用僵硬的双手为晴明奉茶:“圣上请用。”

她似乎仍把晴明错认成天皇。

“我能做什么?”博雅不禁问。他注意到这里小路旁的草被踩得倒伏。

很明显,有人也曾像他现在这样,远远地眺望过湖心的亭子。

湖面通往亭子的小道都被毁去,湖心亭此时就像一座水中的孤岛。博雅想过去,却又怕惹怒了女子,让晴明置身危险之中。

“我的力量太有限了,晴明……抱歉。我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……”

“博雅,不要妄自菲薄。”晴明的声音从宫铃中传出,“你的笛声,能够做到我的咒做不到的事。我说过的吧,博雅。重要的从来都是你这个人啊……”

“嗯,嗯……”

“博雅,为我吹奏吧。”

“好。晴明啊……只要是你提出的请求,我源博雅……就算拼上性命也一定会完成。”

博雅从怀中拿出叶二,深吸一口气贴在唇边。叶二仿佛感受到主人的心意,其上的两片叶子微微抖动着。同一时间,女子发现了岸边的博雅。黑气一下大涨,尖啸着向博雅冲来。

笛声响了起来。如泣如诉、低沉婉转,在水面上回荡着。黑气好像中了什么法术一般,竟停在博雅身前三寸不动了。那张青白的女子面孔还狰狞地扭曲着。

然而博雅的眼中此时已看不到黑气和近在咫尺的鬼脸,看不到随后赶来的众人,也看不到翻飞的草叶与水面转瞬即逝的涟漪。他眼中所见只剩下亭中那个白色身影,心中所想皆是二人至今所历所见。

于是笛声更加高昂清越。急处如碎玉投珠,缓处如夜樱飘落,两人共同度过的岁月就在这笛声中被轻柔地编织折叠,坠成心头沉甸甸的暖意。于是神思清明再无迷茫,天地似乎也为此颤动。在这颤动中那团黑气渐渐消散,变成一个朦胧的光球。

晴明在湖心亭内侧耳倾听。他的嘴角浮现出一抹微笑,喃喃地说:“干得好啊,博雅……”

一曲吹毕,从那光球中走出一位身着华服的女子。被时光凝滞的面容宁静美丽。她朝博雅和晴明分别行了一礼,又对刚刚抵达愣在原地的天皇微微一笑。

我原谅你。那笑仿佛是在这么说。

女子的身影逐渐消散在空气中,只留下还未反应过来的众人呆立在原地。此时只听一声铃响,那枚宫铃失去了光芒,从空中坠落下来。


“那么,这就算结束了吧。”

“嗯。这就是结束了。”

二人正走在回晴明宅邸的路上。此时已是新月初上。博雅今天为了这件事的后续处理奔波了一天,本是不想开口说话的,但又实在有想要和晴明说的东西。两人沉默着走了一段,他忍不住开口道:

“晴明啊……”

“嗯?”

“我在想,那位妃妾之所以和夏虫产生了共鸣,是不是因为陛下的爱对她来说,也是她不可语的冰呢?那个人从始至终,都没有得到过她渴求的爱。最后她像夏天结束后的夏虫一般,就这样怀着对’爱’的渴望死去了。”

晴明没有打断博雅,而是默默地听着。

博雅心有所感,接着说道:

“晴明,其实我们与这世间的一切相比,也是如同夏虫一般的存在啊。人生不过百年,在你我都去世后,这世间还是一如既往不会变化。但是,在此时此刻,在这平安京内,源博雅和安倍晴明,还能够并肩饮酒赏花,因为有彼此,就已经足够了。这么一想,也就不会因为自己的时间太过短暂而悲伤了。”

晴明咳嗽一声,微微偏过头去。

“博雅,我告诉过你吧。这种话,不能这样突然说出来……”

“晴明,你脸红了。”

“没有。”

“没有吗?”博雅勾起唇角,露出一丝笑意。

“你看错了。”晴明转移了话题,“博雅,你还为那位大人感到悲伤吗?”

“嗯。她直到死,也没能明白真正的’爱’是什么样子……”

“没有这回事。博雅的笛声,不是让她成功升天了吗?”

“这又怎么了吗?”

“我想,她一定是在你的笛声中感受到了’爱’吧。她未曾得到过的、热烈而真挚的爱意……在消逝之前终于得到了。这都是因为你啊,博雅。”

“真的吗?若是这样……”

“所以,我们的三位大人……”晴明故意用那双白狐一样的眼睛瞟着他,“到底是想起了谁才吹出了这样的曲子呢……”

博雅愣了一下,然后满脸通红地大叫:

“晴明!你又捉弄我……!”

晴明笑盈盈地不再言语。静谧重新降临在这条笼罩在月色中的小路上。空气里已经没了夏日的炎热,取而代之的是初露端倪的秋日的凉意。博雅的心仍在为刚才晴明的一番话而悸动着。那首曲子就是为你吹的啊,晴明。他想。他在这个念头里感受到一丝令他说不清的期望,还有隐秘的喜悦和莫名其妙的慌张。

但他又没来由地觉得没必要说出来。因为晴明一定早于他知道、了解。就像他能毫不费力地感受到晴明心中所想,晴明应当同样在开口之前和他心意相通。于是两人只是安静地向前走着,不去看对方而是任凭微弱的星光描摹呼吸的轮廓。未落尽的樱瓣掠过二人的脸颊。平安京就在这样轻微却不可忽视的讯息里,迎来了又一轮的四季更替。

后来晴明开口了。“博雅。”他唤道。

就算不转头去看,博雅也能想象出来晴明是如何微笑着叫他的。晴明曾说过名字是最短的咒,于是他仿佛在这咒的效力下应答着。

“怎么了?”

“你知道的吧,我对宫廷中的事,向来是不会在意的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

“这是因为百年繁华,不过弹指之间。山川河流在人类出现之前就已经存在,并也将在你我甚至是这平安京消失之后依旧如此。这样想的话,这些权力与荣华富贵也不过是过眼云烟。”

“可你还是出手了呀。”

“是啊,是啊……博雅,你说得对。我们对于世间来说,不过是夏虫罢了……”

晴明说到这里便停下了,转而低声念起一句和歌。

“我知这世间,本短暂如露,然而,然而……”

“晴明,你知道我不擅长这些的。”博雅有些不满地说道。

“正是知道你不擅长我才说的……”晴明的嘴角噙着一抹笑意,静静地闭上双眼,“好汉子啊……”

淡淡的月光笼罩着京城。月色下二人并肩而行,影子在身后靠得很近,仿佛和彼此融为一体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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嘛,本来想写原作风结果还是没忍住混了一点点自己的文风进去……


原著的意境真的很美……尽力还原了


有bug的话请无视!


希望看得开心!


以及球球评论……tag好冷好冷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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